◎张之薇
自2001年昆曲艺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“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”名录之后,《牡丹亭》一剧几乎成为全国八大昆曲院团传承教习、场上搬演无可替代的首选剧目。与此同时,随着各个昆曲院团对这部戏的争相排演,在更多观众心中也埋下了昆曲即是《牡丹亭》,昆曲即是才子佳人,昆曲即是极致雅化、极致婉约的固定印象。
爱情至多算是“半部”《牡丹亭》
这二十多年,各昆曲院团上演的《牡丹亭》秉持着各自的旨趣和优势,版本不一而足——除了有折子戏单出上演,还有串折连缀的大师版、典藏版,整理改编的青春版、精华版,以及厅堂版、实景版,但是文本上基本围绕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、杜因情而死又因情而生的线索展开,大多是至第三十五出的《回生》戛然而止。
对“至情”的讴歌,固然是身处宋明理学笼罩之下的汤显祖创作《牡丹亭》之核心主旨,而且这条因梦种情的爱情线索的凸显,也是《牡丹亭》自问世以来观众的自然选择。但是,汤显祖在自己思想成熟的49岁创作的《牡丹亭》绝非仅“爱情”两字所能涵盖。从案头来看,到杜丽娘破棺而出、死而复生,相对于五十五出的原著至多算是半部《牡丹亭》;而从场上来看,昆曲学家陆萼庭根据《申报》和《字林沪报》上的广告得知,清末上海上演的昆曲《牡丹亭》,尚有《劝农》《学堂》《游园》《堆花》《惊梦》《离魂》《冥判》《拾画》《叫画》《问路》《吊打》《圆驾》等十二折。其中《劝农》以老生当行,如今已经鲜少看到;《问路》以净、丑当行;《吊打》以小生、老生当行。而今之场上,通常除了以净当行的《冥判》还能以闹热性点燃昆曲舞台俚俗的一面之外,生旦戏基本成了《牡丹亭》的全部。
这一切都使得汤显祖和《牡丹亭》面貌模糊。
上海昆剧团多年来探索《牡丹亭》的各种演出版本,一直在致力于让《牡丹亭》这一殿堂级的作品在昆班人才的代际传承中生长,而全本复原更是几代艺术家的理想。终于,由已故剧作家王仁杰删减整理、郭小男导演的全本五十五出《牡丹亭》,于今年3月在京上演,让观众在生旦的爱情主线之外,看到了汤显祖原作中更广阔的维度。
被忽略的政治生态和礼教背景
在过去各种版本的《牡丹亭》中,大多剥离掉了汤显祖笔下另外两条贯穿线,也几乎很少能够令人领悟到杜丽娘和柳梦梅所处具体时代的背景。实际上,在汤显祖笔下,《虏谍》《牝贼》《缮备》《淮警》《移镇》《御淮》《寇间》《折寇》《围释》等大量篇幅,铺排出金朝屡犯南宋边境、战乱频发的现实背景,而《谒遇》《耽试》等透露出官场的政治生态。
在草蛇灰线般的社会政治线索下,大金皇帝完颜亮、投降金朝的李全和吃醋的杨婆这些异族或投降异族的人物形象,以及如苗舜宾、韩秀才这些影射明末官场文人样态的角色一一登场。这些人物虽然看似与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没有直接关系,实则恰恰昭示出杜柳爱情生发的现实土壤——一个战乱不绝、唯利是图的动荡社会和一个存天理、灭人欲的无情社会。正是在这样严苛的环境下,杜丽娘所有的情性声张才更显异类,也更有力量。在这样的社会中,那座孕育爱情的大花园也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“爱情子宫”,在那里发生的穿越生死、跨越阴阳的爱情故事虽美好,但那个捆绑人性、贪腐污浊的社会才是真实而令人窒息的。如果看尽《牡丹亭》全本,会发现这就是汤显祖创作的真义。
通过上海昆剧团的全本搬演,依稀还可以发现在每个人物身上都有一条流动的行动轨迹,而对理是遵守还是抗拒,最终决定了人生的被动或是主动。
被动的人生恰如杜宝。这样一位在南安任太守的朝廷官员,即使在女儿离世之际也没有选择留下照顾后事的权利,仅能嘱托石道姑与陈最良帮忙埋葬女儿,便匆匆赴扬州上任了。而在赴淮安途中,即使是家眷在旁,同样是一道圣旨,就被迫抛下夫人和春香,奉命陆上疾行去淮安戍守。这样一个以皇权为尊的卫道者,在家人面前却是一个责任的缺席者。这又何尝不是汤显祖对理学的另一种鞭挞!
主动的人生恰如杜丽娘。在春香的启蒙之下,她主动走进那座久闭的大花园,并在那里因梦种情;纵然死去也在冥界中主动请求判官成全她的爱情;纵然是鬼也要以魂魄之身荐枕而幽媾;纵然只有一线生机也要请求柳梦梅劈棺还魂,继之与爱人共赴临安,乃至金殿冲撞主动认父。相对于杜宝的被动,杜丽娘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。这些主动不仅来自于她对“一生爱好是天然”的笃守,也来源于她对正统思想的叛逆。这又何尝不是汤显祖内心天平的折射。
悲情缠绵之外还有武戏鬼戏和俏皮逗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