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认为英国人的做事方式才是正确的,后来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文明社会,我所有的信仰被挑战了;
当一个文明开始时,你会发现它就像一粒种子,慢慢长成一棵大树,如果你想了解现在的中国之树,或者现在的英国之树,就应该去追溯该文明的种子;
亨廷顿的书对某些美国官员而言是《圣经》……他在书的结尾说,应阻止中国追上我们。但即便那时,他也表示为时已晚。
文明,这是最近颇受关注的一个词和话题。前不久,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主任斯金纳将美中关系视作“文明较量”,该言论一出便受到各界批评。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5月中下旬,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在北京举行,凸显中国对推动文明交流互鉴的重视。究竟该如何看待当今世界存在的不同文明?《环球时报》记者近日专访了英国学者艾伦·麦克法兰。麦克法兰是著名人类学家、历史学家、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、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终身院士,专注于现代世界诸起源及特性的比较研究,最近他的新作就集中在这一领域:《中国、日本、欧洲和盎格鲁世界:关于四种文明的比较研究》(China,Japan,Europe and the Anglo-sphere,A Comparative Analysis)。
与亨廷顿相反,我写的是“文明的和谐”
环球时报:能否简要介绍一下您写这本书的初衷及其内容?
麦克法兰:学术界的很多作品,其实是关于作者在生活中的遭遇和经历。我出生在印度,年少回到英国,通过学校和家人的教育,学会如何成为英国人。我曾认为英国人的做事方式才是正确的。在大学和博士研究期间,我学习历史,接受史学家的训练,之后又成为人类学家。在尼泊尔从事研究工作时,我发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文明社会,它挑战了我所有的信仰。大约15年后,我应邀去日本讲学,再次经历文化冲击。又过了15年,我开始每年前往中国访问,当然又经历了文化冲击。所以,我亲身经历过三到四种不同的文明。
生活在英国,我一直知道英国和欧洲文明是不同的。英国和美国是一种文明,我们称之为盎格鲁文化圈。我们与欧洲国家的宗教、文化、家庭、教育制度都很不一样,这是很多英国人要求脱欧的深层次原因。
有了这些经历后,我想是不是应该写本书把它们比较一下,而且要写得足够简练,让处于不同文明中的普通人都能读懂,这样能帮助大家更好地了解对方。我写这本书是一种有意识的尝试,与亨廷顿的《文明的冲突》相反,我的书是关于文明的和谐。
环球时报:您在书中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,为什么觉得应该介绍中国?
麦克法兰:因为中国太重要了。中国正走在成为世界上最强大国家的道路上,而且在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,它都是最强大的国家。对西方人来说,了解这个伟大的文明非常重要。不论是从历史、文化、商业还是教育的角度,西方人都应该了解中国。
了解一种文明,往往需要四五把钥匙来解密。法国比较社会学家托克维尔在《论美国的民主》中,将美国与英国做比较,同时在心中又与法国对比,从文明的角度进行探讨。当一个文明开始时,你会发现它就像一粒种子,慢慢长成一棵大树,如果你想了解现在的中国之树,或现在的英国之树,就应该去追溯该文明的种子。
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中国的种子是在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时播下的。秦始皇不仅在军事和政治上统一了中国,而且建立了一种在任何文明中都不曾存在过的新的统治形式,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中央集权官僚体制。统治阶层不仅仅是军人或封建主,而且大部分是受过教育的文官。这样的政府形式历经各种入侵和变化,但从根本上没有改变,所以中国是地球上唯一一个由知识精英团体来统治的文明。
历史上,英国的体系很大程度上是由上流社会继承和中产阶级管理,法国由军队和教会等管理,而印度是种姓制度。中国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政治结构,这影响了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,包括教育系统。教育体系是中国社会进步的基础,历史性地影响着中国的经济制度。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”,中国人的群体甚至可以依照读书人(士)和非读书人来划分。从那时起,中国的发展轨迹就与其他世界文明迥然不同,帝国体制从最高层向下授权,它现在在很多方面还影响着中国。
理解中国的另一把钥匙,是中国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宗教体系。西方社会是以基督教或伊斯兰教、犹太教为基础的,这些都是一神教,由一位神来控制一切。而中国有很多宗教,也可以说没有。中国有儒家思想、道教、佛教、祖先崇拜,所有仪式、信仰混合在一起又相互宽容。我第一次看到并理解这种混合与宽容的信仰模式,是在一个偏远的喜马拉雅山村庄,在那里,我作为一个来自基督教传统国家的人很是惊讶。我看到他们先在自家祭拜祖先,然后出去做印度教仪式,之后拜了佛。这对他们来说不存在任何问题。